解玉峰,毕业于南京大学,曾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戏剧、古代文学等文史方面研究。
年3月1日7时35分,解玉峰因病医治无效在南京逝世,享年51岁。
作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来源:交汇点————我的老同学解玉峰教授3月1日去世了。我们交往20多年,关系非常好,我这些天很悲痛。他是我们博士同学中第二个去世的——另一位在高校工作的老同学李江教授早在年就去世了,也是五十一、二岁。我们博士同学本来就很少,同学群里十一二位同学都很感慨:学术研究真的是耗费生命啊!解玉峰的去世我不仅悲痛,更是惋惜。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中研究中国古代戏剧的顶级学者,一个功力深厚、正处于学术爆发期的人!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能再给解玉峰哪怕20年的时间,他会取得多么大的成就。他这么年轻就去世了,不仅是学界的损失,也让我们个人从情感上难以接受。年5月解玉峰博士答辩通过后在毕业典礼上与同门合影解玉峰对学术研究的热情与执着令人惊叹。他从到年花了8年时间写了一篇文章——《论元曲杂剧的多重构成》发给我看,请我提意见。他在电话里说,“汪兄!虽然说这篇文章我写作修改了很长时间,还是希望你再帮我把把关,看看有什么问题!汪兄在《文学评论》上发过几篇文章,如果觉得水平合适,能不能帮我推荐一下?”我虽然对古代戏曲是外行,但一看文章觉得学术含量高。此文表面上的注释并不多,但是背后依托的知识背景宏大,把元杂剧的来源与建构说得很清楚,理解深邃。写作驾轻就熟,新见迭出,的确是上乘之作。但是要说让我“推荐”,以我当时的年龄资历(四十岁出头)根本没有可能性。我说我都是瞎投稿,钱中文老师给发表出来的,推荐不了。但是事有凑巧,我认识我们皖南老乡——绩溪胡家的胡明老师,他正好是《文学评论》杂志社分管古代文学板块的副主编。我在某个会议的间隙中见到胡老师,就跟他说了这个事。我说胡老师我是晚辈,没有资格推荐,我只是向您介绍一下这么个情况:我的老同学解玉峰写了一篇关于元曲杂剧的文章,我作为外行看这篇文章很有工夫。胡明老师一听到有人居然花了8年时间写一篇文章,便来了兴趣,让我发过去给他看看。他很快回复说,文章真的不错!8年的工夫嘛!但是《文学评论》来稿太多,需要排队。后来文章又排队排了一年,年才发表出来。就是说,这篇文章从写作到发表的周期整整十年啊!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我说解玉峰这件事情不是为了表功——我至多起到了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而是佩服他做学问的态度:坚韧、勤奋、扎实、严谨。解玉峰学术研究成果丰富,其学术领域涵盖了中国戏曲研究中一些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做中国古代国学的人,五十一岁已经发表了90多篇文章,档次都很高,基本上篇篇都是核心期刊,出了四、五本书。这是很了不起的!其中《“脚色制”作为中国戏剧结构体制的根本意义》是解玉峰博士论文《中国戏曲角色研究》的一部分,主要讨论角色与中国戏曲体制的关系,年在《文艺研究》发表,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文艺研究》上发表文章。有专家认为该文章抓住了中国戏曲体制的要害,用“切中肯綮”四个字评价它。如果我们考虑到此时解玉峰已经博士毕业六年,可以想见,他对这个问题又有了进一步的思考,这篇文章想必也经过了多次的修改。后来、、年他又在《文艺研究》接连发表了三篇文章。年还在中华书局出版了《20世纪中国戏剧学史研究》一书,这是继承了南京大学戏曲研究的文献学传统的学术史研究。但是解玉峰不满足于南大中国古代戏剧研究历来擅长的文献考据和学术史研究,对中国戏剧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他对国内学界以西方戏剧理论“肢解”中国戏剧的做法很不以为然,认为中国戏剧有自己的民族特性,锐意走出一条自己的学术新路子,即试图以考据为基础,打通诗、词曲、音乐,以一种全新的大戏剧观念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戏剧,又把作为案头的戏剧艺术与作为场上的表演艺术统合起来,注意到戏剧结构、排场、声腔等因素的作用,旨在建立一门中国自己的本土民族戏剧理论体系。这个野心不可谓不大。这两天刚刚看到,今年第4期《文艺研究》上发表了他的一篇遗作——《元曲调牌及宫调标示考察》,此文拓展了他原先的戏曲研究范围,探讨了戏曲格律中的问题,涉及元曲曲牌与调式的关系,应该是他最后的呕心沥血之作。不知道为什么,我禁不住联想起唐代诗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中的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诗人看不见鼓瑟的湘水女神,但是有几座苍翠迷人的山峰在那里可以欣赏。解玉峰人已经故去了,我们看不见那个以古典戏曲的守望者为己任的人了,但是有他的著作好比也是几座山峰,在那里让我们观赏。解玉峰的学术经历说明,在大杂志上出场未必要早,但是一定要好!好就是文章过硬,让人家接受你,认可你,像山峰那样站得住,耐得看!解玉峰是在对中国戏剧有比较完整的理解和把握的基础上才在《文艺研究》《文学评论》上发文章的,这是很不容易的,也是一种学术研究的境界。现在不少人为了评职称、获得荣誉称号、完成考核指标,挤破了头皮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多发文章,这些文章可能对他们个人有短期利益上的好处,却常常没有实际的学术史价值。解玉峰是从中师、教院考上硕士再上博士的,没有上过全日制本科,属于起点低、学问好的典范。但是年能考上中师的绝对是成绩优异、天分过人的人,一般是出身穷苦农家放弃了高考早上班的人。我们也不能随便小看起点学历低的人。大家看过一篇文章《一代中师生:己之不幸国之大幸》吧!中师生很优秀的,正是他们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为支撑中国乡村教育的脊梁。解玉峰正是其中一员,他也当过乡村小学老师。但是解玉峰没有上过正规的大学,毕竟是“己之不幸”,他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恶补英语、古代汉语、古代文学、古代历史,具备了全面的学术素养。我们当年考博士外语很难考,全是GRE词汇。在我们这一届同学中,他是两个外语超线10分以上免修外语的同学之一,外语水平达到甚至可以在大会上做英文报告。解玉峰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不仅是把中国戏剧理解成死的案头剧,而是理解成仍然存在于我们国家各个地区的具有独特民族性的活态的艺术。南京大学研究古代戏曲的老一辈名家——钱南阳教授、吴新雷教授、俞为民教授等人都会唱昆曲,于是解玉峰就发奋学唱昆曲。当然昆曲是很难学的。从自身条件来说,解玉峰的嗓音有点嘶哑,音质不太好。但是他明白一个道理:要全面地把握传统戏剧,对于这种艺术不仅要研究,还要会欣赏,会演唱,把理性的思考与艺术的感受结合起来。这些努力,既给他后来的学术研究准备了条件,也耗费了心力体力,给他的身体带来了长久的损害。解玉峰广泛学习,转益多师。他和胡忌、洛地老先生包括*梅戏名家严凤英的丈夫*亚等人都是莫逆之交,还有一些昆曲界的朋友。上述人士多为戏剧戏曲研究院或者文化厅艺术研究所的专家,有丰富的编剧、表演经验,例如胡忌老先生是江苏昆剧院的编剧,对戏曲史也很熟悉,严凤英的丈夫*亚也是著名的戏曲编剧,洛地老先生则是戏曲音乐研究方面的大家。这说明解玉峰一直想克服高等学校学者潜在的可能把中国戏剧研究变成文献考据式的纯书斋研究的危险或者短板,由案头的戏剧研究走向一种活态的中国戏剧研究,也是他走向大戏剧观的一个体现。从发表的文章和出版的著作看,解玉峰的学术研究的路子很广,从中国戏剧史、元曲杂剧、戏剧格律与音乐,直至进行中国本土戏剧理论创构。解玉峰为什么后来要钻研戏剧格律与音乐?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古代戏曲的根柢,才能达到他眼中的大戏剧观念,他最终所建构的民族戏剧理论才能立得住。在我看来,他的这些规划似乎有一点过于宏大了,哪怕是一个才华、训练、功力、身体等各个方面状况、条件俱佳的学者,以其一生的学术生涯去拼搏都很难完成,他偏偏要以自己的羸弱之躯独自来承担,去实现。年,也许是早年刻苦用功患了肺结核留下的隐患未除,更大的可能是满负荷的学术研究超出了身体的承受力,从来不吸烟的解玉峰得了肺癌。他瞒了所有人做了手术继续工作,除了看起来比原先更瘦弱之外没有两样,谁也不知道他生了这么大的病。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不以生癌症为理由卸下身上繁重的教学与科研担子好好安心调养。所以我一直怀疑解玉峰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要与时间赛跑,争分夺秒地实现自己的学术研究目标,才在做了手术后到去年为止这四五年的时间马不停蹄地写作、发表了20多篇文章,包括他尚在写作中即将完成的书稿。这样总算是部分完成了他的学术规划。解玉峰教授在做学术讲座解玉峰也是一个深受学生喜爱的教师,一个研究生指导老师。他对学生从学业到生活都非常关心,有爱心,也很细致,专业上把关比较严。我看过他指导的博士生所写的回忆文章,其中提到他单单给一个博士生修改一篇文章就改了十多遍。他对招收博士研究生非常严格,有他自己的要求,宁可得罪人,也不将就。徐永斌研究员在他的记念文章里也提到了这一点。很好的生源总归不是太多。每当遇到综合素质好的学生投入门下的时候,解玉峰会很高兴,会向我炫耀一下。他对现在的考生以及博士生招生的整体状况不太满意。他提出的标准我认为是对的:一是情怀,考生真的有兴趣,热爱学术,全身心投入学术;二是上路子。就是入门须正,不能是野路子,要看看是什么硕导帯的硕士生(这是受董健老师的影响),硕士生求学期间是第一次接受正规的学术训练,什么导师指导很重要,硕导指导偏了路子走歪了博导很难改变过来。这是他的看法,我认为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有一个看法有一点偏激,我的印象很深刻。我认为他设想的状态可能是一个理想化的状态,通常很难做到的——毫无疑问,他自己做到了,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是我们每个立志成为学者的人都可以从中得到警示。他说一个人做学问每一步都要有前瞻性,不光干好眼前的事,还要预估下一个阶段、下下一步的课题,积累相关的知识、搜集相关的资料、磨砺相关的思维,做好了这个阶段,自然过渡到了下一个阶段,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错。除了“一步都不能错”外——我认为某一、两个阶段走错了说不定还可以调整过来——我们的意见基本上是一致的。解玉峰是在考虑一个问题——这也是我们导师都在思考的一个问题:读了博士,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成为优秀的学者要有什么样的规划,经过怎样的训练和奋斗,具备什么素质或者能力呢?导师指导研究生的困境在于:无论你指导多少学生,你都找不到一个模式,然后按照这个模式让他(她)成才,至多根据自己的经验因材施教。每个有出息的学生都是靠自己对学术的领悟去学习,去努力的。解玉峰英年早逝这件事也暴露出了我们国家高校人文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甚至困境。造成这种状态与困境既有个人方面的原因,也有体制方面的原因,在解玉峰身上表现出来就是双重困境。解玉峰宏大的学术规划忽视了一个问题——身体和家庭出身与学术研究的关系。家庭条件好的年轻人不需要考虑买房、买车的问题,如果做学术便具有先天的优势,反之则不然。虽说我本人出身穷苦人家,但是自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出身农家的张晖积劳成疾37岁突发白血病去世之后,我也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