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微雕《千手千眼观音》
“技”与“道”
当我们拿到一块翡翠准备创作时,进入的第一阶段便是相石。因为翡翠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所以在创作时,首先要以惜材的心态去面对它。相石,便是根据眼前料子的形、色特点去设计一个题材,使得其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得到最佳呈现,再选择用最恰当的技法将内容表现出来。从确定作品的方案,再到动手雕刻,其间的每一个步骤,都属于作品的“发端”阶段;当作品完成后,则称为作品的“成就”阶段。
“技”,便是技法。玉雕过程中会涉及圆雕、浮雕、薄意雕、俏色雕、微雕、微刻、细刻等各式技法。没有这些技法去表现,不能雕刻出一件好的作品。但在我看来,光用技艺去表现作品远远不够。一件作品完成后,能够通过极佳的艺术形式表达出作品所包含的文化理念,才能称之为一件完美的作品。技法的实施属于物质层面的范畴,指导作品的创作思想以及作品最终凸显的文化理念,才是作品中最高层面的东西,是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
相石所依据的是玉雕的最高法则,称为“道法自然”。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道”,就是我们常说的文化根脉,它属于非物质的文化,是无形的状态。宇宙诞生已有一百多亿年,为何运行至今没有产生混乱?老子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在宇宙生成之前,已经有指导和规范宇宙运行的总法则预设在先了,这个总法则便是“道”。
玉雕从相石、定稿后第一刀的雕刻开始,每个步骤所遵循的是制作之“道”;在作品完成之后,所传达出和展现出的是传承之“道”。一个是设计制作之道,一个是传承之道,由于先有了纳入制作之道的高端的因,故而也能形成发扬传承之道的高端的果。
“有为”与“无为”
雕刻时所用的技法,以及完成后的作品,都有其具象的形式,因而“发端”和“成就”的整个过程属于“有为”的范畴。所有发端和成就都应遵循“道法自然”这一法则,这个“有为”的范畴皆应在“无为之道”的指导下去实施之。
老子曰:“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以物理学原理来说,这个“无”就是能量,就是磁场。指导宇宙运行的最大能量就是这种无穷无尽的大磁场。我们的老祖宗把它归纳称为一个字——“无”。一切属于“有”范畴的东西,其生命的内核都是充满自然界的无穷无尽的能量。中国的道教、佛教、儒教三大教的核心也在讲一个“无”字。道教的“无为”,佛教的“不住心”“不住相”,儒教的“思无邪”,都在把“无”的内核作为一个去掉私欲、具备公信力的正能量在主持和把控,这是宇宙及宇宙间一切事物的运行规则。
岳飞在讲用兵之道时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一”,便是源自“无”。玉雕从相石到动手制作,直至成为一件完整的作品,是经由“有为”的理论指导的过程;而作品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便是印证了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指导思想。在无为之道统领下,“有为”与“无为”是个周行而不殆的大循环,遵循一个周而复始的模式。故我认为,“有为”的形的显示,皆源自“无为”的“道”这个法理。
老子云:“无为而无不为。”一切有为成就的实施,都源于无为的创作心态,并在“无为之道”的哲理指导下进行。老子言:“夫唯不静,故无尤。”又言:“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我们要从中悟出以“无为”的心态去创作作品的重要性。这是一种创作前的修为,只有把创作心态中的欲念消减到无为的状态,方能澄净繁杂的妄念,诸思归一。
我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岳峰老师聊及作品中的“有”与“无”两个范畴时,都认为一件作品中凡是肉眼能看到的,即便是最精到的技艺,其表现形态都不是一件作品最好的东西;那些肉眼看不到却能使人感觉到妙的东西,才是作品中最精华的东西。如果一件作品能做出“无中生有”的效果,便是最高的艺术境界。
我对玉雕作品优劣的观点是:一件好的玉雕作品,不但能以“道法自然”的法则把作品的艺术表现得精美绝伦,而且这种精致骨子里更透出其内在蕴含文化内核的强大。做到了这些,这件玉雕作品方可称为好作品。再细腻地看,作品中的每根线条,每个块面,每个转承是不是都有负阴抱阳,都去为一个整体的气场在做一个大循环的通达,要做到没有一个步骤是无用之功。
玉雕创作中的“无为之道”
我年创作了一件俏色微雕翡翠作品《新百虎图》,原料是一块黄加绿的冰种翡翠。作品刻画了一块百虎聚集的山崖,意在传达人类应该保护珍稀动物的理念。
年创作的《新百虎图》《新百虎图》的整个外形恰似一粒米,横卧于地,上下狭窄而中间鼓腹。其中部的厚度为3.2厘米,上下两端仅0.8厘米。在设计这座承载百虎的山崖时,面对这块状如米粒的翡翠自然多变的色彩,我在对其形和色的总体把控下,决定对不同的形和色用不同的技法去雕刻。我用微雕、俏色雕技法尽可能仔细地多分出一些棕红色、黄色、白色的老虎。这件《新百虎图》比年雕的《百虎图》短了0.9厘米,但虎的数量却增加了十几只。
《新百虎图》尺寸为9.8cm×4.7cm×3.2cm在雕白虎时,原料上是透明中微带乳白的颜色,我运用物理学的光学原理,使得雕出白虎的白度超过了翡翠原有的白度。当这只被增白的白虎与其他各种颜色的老虎以及周边的冷色调组合在一起时,整件作品的效果超出了预期。
这个白虎的雕刻意念中就切入了“有生于无”的智慧。正因为切入了这个意,才有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果。这种意念和实践的运用关系在书法的表现上称之为“意在笔先,笔尽意存”。
在作品背面近底部的位置,我利用了原料中黄色的厚度,用高浮雕法雕出了三只迎面走来的老虎。三只不同姿势向外走出的老虎,将本来仅0.8厘米的底部窄面从意象中撑厚了,这是受“损有余而补不足”这一最高文化理念的启发而萌生的创作灵感。
而后我根据“万物负阴而抱阳”的法则,一步步去展开,用“负阴而抱阳”的气脉把山子刚强的外观阻隔一一打破、打通,去营造一个舒适的大环境。尤其在雕刻背面从上而下第八和第九层的各色老虎时,我并没有让它像算盘珠子般一层层刻板地排列,而是借鉴敦煌石窟大进大出的洞窟式理念,以及陆俨少山水画中横空出世的汪洋气息,错落有致地把各种动态的老虎安排在最恰当的地方。
年创作的《百虎图》,尺寸为10.7cm×4.1cm×2.2cm
在这种极微小却又形、色变化极大极丰富的寸金之地,想要做出一种大气而宁静的氛围是不易的。我借鉴草书变化多端的流畅线条,串联起整座山子的气脉,打破了原料形状和色泽上的一切阻隔,连通了整个山脉的各个块和面,令作品中的山水、云气、群虎,犹如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赏心悦目地呈现在观者眼前。
在解决原料中间部分形状突兀这一劣势时,我的灵感来自古代文学中蕴藏的智慧。宋朝大文学家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写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当雕刻到作品正反两面鼓腹状的厚度时,对洞庭湖风平浪静时的描写很自然地冒了出来。“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强大气息,刹那间平伏了中段突兀的外形,整座百虎山子由于文化气息的浸入而显现出一种祥和静穆的大气。其意境就在静穆中弥漫到观者的每一个毛孔。整座百虎山做到了举重若轻、纳须弥于芥子的神奇效果。
屏幕上放大的百虎极具气势我在一片开阔的湖面上将创作《新百虎图》的旨意,以乾隆体优雅而稳重的风格,借鲁迅先生“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诗句表达出来。这个“惊雷”,就是我们要用惊世之作来传承中华文明。此作传达出保护动物的人文理念,更彰显了弘扬中华文明的爱国之心。
这块布满老虎的石头,底部呈尖窄状,像刀锥一样插向下方,无法平稳放置,我用两根不锈钢插在山子底部,将其与下面的底座相链接,轻易地解决了它看似无法“落地”的难题。
根脉文化指导克服难题
越是在面对极难制作的作品时,我越是会表现出面对挑战的勇气和兴奋。我曾在年个人作品展的前言部分写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督促人们事业成功的,恰恰是这些看似不可克服的难题。“祸兮,福所倚。”正是此理。
微雕作品《陆羽赏壶图》。以一块黄白相间的俏色石雕刻而成。虽然高仅5毫米,但毛发皆备,黄色雕为从白衣袍中伸出的头和手,白色石为衣袍,一腿架在另一腿上,神态安逸地赏玩着掌中的茶壶。茶壶长仅0.5毫米,壶柄比女性头发还细,壶肚、嘴相通,壶盖可打开,盖内制口清晰。
当玉雕创作中遇到难题时,文化根脉也在指导着我们以不一样的方式去面对。老子教导我们“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也”。但凡遇到一个难题的难度超过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和能力时,莫逞一时之勇,不要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志”去强行进攻,那是刚强的表现,非明智之举。玉雕是通过“减法”来实施的,由于错误理念而减去的部分将永远补不回来。若强逞一时的意气,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和能力去攻克远超自己能力的难点,会造成无可弥补的失败和遗憾。
袁耀在印章边款上的微刻隶书面对难题时我们应当松弛下来,彻底放弃那个刚强的“志”。要让自己的心态像婴儿般“无知”,这个“无知”是易经里所言止损的智慧,对不可克服的强敌暂停攻击,沉下心来,运筹一个更强大能量的形成,集过往所学结合沉心悟出的智慧,一举攻克之,才是明智之举。
根脉文化的意义
一个民族在世界上的地位,取决于这个民族整体的生存能力。这个能力包括科技、文化、艺术、工农业、医学等各方面的实力。而文化是一个民族最根本的命脉,这个文化以文字、语言、文化理念等组成,表达着这个民族对宇宙、历史、现状及未来的独立观点。
一个民族最根本、最主要、最能展现其智慧的文化便是其根脉文化。中华民族的根脉文化就是万经之首——《易经》中所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亦即后来老子依据《易经》而撰写的《道德经》中所说的在宇宙形成之前已设立的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最能代表东方智慧,包含了宇宙内一切事物发展运行的规律,所以玉雕也不例外。我把玉雕这个工艺在创作设计前、中以及完成后的一系列过程作为一个有形的载体,一个“有为”的范畴,这个有形的、肉眼所看得见的艺术,它所要向外界去表达的是肉眼所看不见的无形的文化,而且是根脉文化。
我为何说玉雕是在传承一种根脉的文化?《道德经》第五十一章云:“道生之而德畜之。”根脉文化之道的日益巩固,是需要无数德的营养去滋养的,玉雕艺术就是滋养它的养分之一。所以我几十年以来,孜孜不倦地阐述要把我们民族的文化根脉理念作为玉雕创作、制作的指导理论。这是从渐悟到顿悟的悟省。一件玉雕作品不仅承载着作者的智慧、制作技艺,更为主要的是当作者具备了自己民族文化根脉的强大磁场后,这个根脉文化的力量具有一种无穷大的能量,这个能量可促使一件艺术作品经久不衰地将一种非遗文化传承下去。
所以,我认为一件作品的文化高度胜于其艺术高度,一件不具备根脉文化的作品不能算作是一件优秀的好作品。同样,一件没有根脉文化指导的好作品,也无法将优秀的非遗文化传承下去。
袁耀与作品《寒江独钓》中华文明的万经之首——《易经》记载:“一阴一阳之谓道。”阴平阳秘才是事物周行而不殆的真正奥秘。这个宇宙运行的法则我们玉雕者应该时刻告诫自己,要运用根脉文化的大学问和大智慧去指导艺术。自我年首创了中国玉雕界第一件翡翠微雕作品《千手千眼观音》,到近期以纯艺术形式创作的芦管化石作品《瞬间》,创作理念都源自根脉文化,含有“周行而不殆”的根脉文化大智慧。
古人云:“工夫在诗外。”玉雕者可以多去借鉴一些“诗外”的功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过往几十年的书法研习中我感悟到,书法过程中的转承、开合、起落,乃至一根墨线的刚柔、枯润、吐纳及浑厚、轻灵,这些展开同样要依据“负阴而抱阳”去表达它的线条艺术。故我在玉雕中表现线条时,常把武术攻防的技击文化,以及书法中尤其是草书时而雄浑、时而空灵的艺理输入玉雕中。唐代孙过庭讲“草贵流而畅”,玉雕作品中的线条也应做出流而畅的效果。
我修习武术文化也有几十年,在太极拳、八卦掌这些中华内家拳范畴的武术演练和吐纳调息中,我体悟到从督脉(阳脉)到任脉(阴脉)的气息运行时能量在身体中奇妙的感觉,因此深感自己民族独有的文明和哲理是何等高深及神妙,感到身为一个炎黄子孙的自豪。中华文化根脉以其独到的哲理和智慧,对宇宙运行周而不殆的法则进行了揭示,这是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我在玉雕创作时线条、块面、色泽以及原料色与形的运用上,也切入了这种督脉到任脉阴阳走通的意念。这种“无”的意念使作品产生出一种肉眼看不见的能量和磁场,使观者有“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神奇效果。我想,这是根脉文化的神奇力量,也是“工夫在诗外”的姊妹艺术的辅佐。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其伟大之处在于她根脉文化的品类之盛,武术气功亦是中华文化根脉之一。我将这些根脉文化的精华输入玉雕作品的创作。诚如老子所言:“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一件没有生命的玉石,只有将看似最柔弱无形的根脉文化渗入其中,才能变成一件可以传承非遗使命的载体。
《寒江独钓》上的微刻字体我们现在有些玉雕作品由于没有“无为之道”的指导,光用炫技,不重视文化内核,以为玉雕靠的就是技艺活,文化在其中的有无不是最主要的,导致很多作品由于文化的表现力不足,无法起到传承和教化的功能。工艺美术与纯艺术地位相比,历来已有差异,再凭单独炫技而不重视文化,会使两者地位更显悬殊,差异越拉越大。这就是商业浪潮中残酷的现实。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赖以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法宝就是自己的文化。不重视自己民族的根脉文化,将来失去的不仅是作品的品位、价值,更可能失去国家和民族在世界中的地位。能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繁杂世界中脱颖而出,成为引领世界潮流的艺术作品,一定具备优秀的民族根脉文化。在玉雕作品的竞争中,决定胜券的法宝就是“无为之道”,包括在“无为之道”的指导下形成优势的有为之技的组合作品。
中华文明的起源虽没有西亚两河文明那么早,但在几千年的历史进化中,中华文明却成为四大文明古国中仅存的硕果,延续了下来。玉文化也从八千年时光中无间断地延续至今,并将继续通过我们这一代玉雕人的手,通过我们的责任、理解、能力,更好地传承下去。我们民族的文化根脉已被世界公认是东方哲学的代表,宇宙百亿年的运行法则将指导我们去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在玉雕的非遗传承工作中,不断巩固和提升自己的文化修养及技艺,将中华文化的根脉通过玉雕作品更好地传承下去,是我们身为玉雕者的使命。让我们共同创造中华民族文化更辉煌的未来!
袁耀
中国国家艺术大师,中国玉雕艺术大师,上海市海派玉雕特级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海派玉雕代表性传承人。擅长微雕、俏色雕,非常注重微刻书法的质量,能在玉石作品上微刻各种书体的文字,可以让巨观、微观两种理念在一件作品中同时展现。曾用近半吨的巨型翡翠创作《寒江独钓》,并在其上一个五毫米的圆径内微刻三十四个字。在几十年的积累中,创作过人物、山水、花卉、动物等不同风格的作品。于年和年分别创下最小石壶雕刻和在象牙扇上微刻最多唐诗两项上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的纪录。年首创中国玉雕界的翡翠微雕《千手千眼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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