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与魏晋时代
“魏晋风度”是个老话题,也是一个常讲常新的话题。“魏晋风度”虽然讲的是魏晋士人对生活的态度及其生活方式,也直接关系到中国古代士人生活的生活作风和生活态度。因此自古以来就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里说,汉末魏晋六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治最为混乱、社会最为苦痛的时代,但同时又是中国古代精神史上最为解放、极为自由的时期。这就很有看头。所以要考察中国古代士人是如何形成了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就必须从魏晋时期入手。
年的7月23日和7月26日,鲁迅先生在广州夏季学术演讲会上作了两次演讲,题目就叫做《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篇文章后来收到《而已集》中,这篇文章已经成为研究魏晋思想和文学的经典之作。在这篇文章中,鲁迅提出了“魏晋风度”的问题。
风度,从表面上看,是指人的言谈举止、仪态风貌。但实际上,风度不仅仅指的是人外在的形象,还指人的精神内涵。人的言谈举止、仪容风貌决定于人的精神气质。因此所谓风度,就是人的精神气质和仪态风貌的内外统一,用魏晋人的说法,是形神融合所产生的士人风貌。
鲁迅在他的文章中没有讲什么概念,他首先讲魏晋士人的生活,讲他们的生活作风,然后由士人的生活讲到文章,再由文章讲到士人的精神风貌、作风背面的文化背景。按照鲁迅先生这种讲法,魏晋风度实际上就是魏晋士人的生活、生活态度、生活作风以及他们的文章所呈现出来的精神风貌。今天我们就从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入手,围绕魏晋风度讲几个问题。一是魏晋风度与魏晋时代;二是魏晋风度的种种表现;三是讲魏晋风度的文化内涵。首先分析一下魏晋风度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形成的。
关于魏晋风度所产生的背景,笔者认为主要应该从士人的命运入手来考察。魏晋时代是士人命运的转折时期。汉代的选官制度是察举制,通过朝廷选拔和地方推荐来选拔人才,选拔的重要条件是经明和行修。五经读得好,才有条件进入朝廷和地方官的视野。所以汉代士人把董仲舒、公孙弘作为楷模,“天下学士靡然乡风矣”,士人多是李白诗中所描绘的“白发死章句”儒生形象。
到了东汉中后期,外戚和宦官斗争引发士人群体和外戚宦官的尖锐斗争。经过两次“*锢之祸”,士人群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士人的榜样是像李膺、范滂、郭林宗这样的一些士人清流。比如李膺,经过他的人物评点,士人就像鲤鱼跳了龙门,一下子会形成很大的影响。李膺一言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名声好坏,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是什么原因使这些人成为士人领袖?就是因为在面对宦官专制、*治非常黑暗的时候,像张俭、范滂、李膺等士人表现出了一种铮铮铁骨的社会担当情怀和气节。
到了正始时期,情况又有很大变化,导致了士风发生了激变。大家知道,曹操实际上是想当皇帝的,但是他生前决不当皇帝,他要做周公。曹操没有当皇帝,但他的儿子曹丕代汉称帝了,而且演出了一场“禅让”的闹剧。所谓“禅让”,是中国古代理想的*权交接形式:你作为天子,如果认为我的德才可以治理天下,那么你就让贤于我,此谓“禅让”。但实际上这场禅让的节目,是曹丕逼出来的。
前有辙后有轨,到了司马氏控制了魏国的实际大权,也就想效而法之。曹操做魏王的时候,司马懿深受重用,任太子中庶子。曹丕去世的时候,以司马懿和曹真共同为辅*大臣,辅佐魏明帝曹睿。曹睿去世时,曹芳只有八岁,明帝遗诏托孤给司马懿和曹真的儿子曹爽。曹爽上台后基本上把所有的*事权力都抓过来,但司马懿是一个极有权术的人,他从正始八年就开始装病,躲避曹爽的锋芒。
正始十年正月,少帝曹芳带着曹爽等人拜谒位于高平陵的明帝之墓。司马懿认为时机已到,于是发动*变,把曹爽的兵权全部夺了过来,并且把曹爽、何晏以及他所有的心腹杀掉,这就是有名的“高平陵之变”。这次事变,历史书上记载,天下名士少有全者,死去了大半。
*治如此险恶,面临着这样*治环境的士人就要考虑怎样活下去,就是怎样生存下去这样一个问题,不得不调整他们对待现实、更具体说对待*治、对待个人生存的态度,这就直接导致了魏晋的士风之变。
汉代的士人担当道义,即使是经生也把经书作为道的一种体现,是一种外向的社会责任型的士人。到了魏晋时期,士人开始往回走,向自身、向内心走,他们开始考虑个人的出处、个人的性情等问题,于是就表现出了鲁迅所说的魏晋士风。
魏晋风度与“三美”
第一美是魏晋士人服药所表现出的病态美。魏晋名士服药比较普遍,何晏、嵇康、王弼、夏侯玄等都有服药的记载。他们吃的是什么药呢?即寒食散,也叫五石散,是由石硫*、石钟乳、赤石脂、紫石英以及白石英五味药组成的。石硫*、石钟乳是壮阳药,赤石脂是生肌药,紫石英和白石英是安神药。吃这五味药,何晏是祖师爷。何晏为什么要吃药?皇甫谧《高士传》给我们一个答案,说何晏是耽声好色才吃这味药,但是他还有另外的目的。
何晏是汉大将*何进的孙子,他在幼年时父亲就去世了,曹操纳其母尹氏为夫人,何晏也就成了曹操的养子。曹操对他还是很好的,服食比照太子。何晏是绝顶聪明之人,同时还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曹操看他很聪慧,长得又漂亮,很喜欢他,就想收他为养子。但何晏听到这个话以后,在宫中画了一个四方圈,他自己站到里边,写上几个字,此乃何氏之庐,意思说这是我的家,我何晏性“何”。这话传到曹操那以后,曹操就放弃了收他作为养子的想法,一直称他为假子,即不是儿子的儿子。
据说何晏做吏部尚书也是很有成绩的,何晏的*敌傅玄的儿子傅咸评价何晏,说他能够选贤任能,使内外之职各得其才,属于好官,能干的官。何晏吃药,一是使自己身体强壮起来,另外一个目的恐怕主要和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有关,是为了养生长寿。另一位服药的人,嵇康就是这样。嵇康为什么要吃药?他写了一篇《养生论》,里面讲,人要使形神相亲,首先要呼吸吐纳,就是要练好气功;第二就是服食养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修性保神、安心全身,使形神相亲,表里相济。
但是我们知道,这些药都是一些发热的药,吃了后会给人带来很大的生理变化,尤其是行为上的变化。首先吃了以后总是燥热出汗,一会儿出汗,一会儿又发冷。何晏面色皎白,是怎么来的?当然一方面是他长来的,《世说新语·容止》即说他美姿仪,面至白。另外一方面,笔者看来就是吃药所致,吃药以后要出汗,出汗后的面色肯定是又白又嫩的;然后一会儿又发冷了,当然面色会变得更白,所以这是一种病态的美。又因为吃的都是石硫*、白矾这种东西,服药后五内俱热,是极为痛苦的。怎么办?要发泄,叫“行散”,怎么行散?即快走。我们现在治疗高血脂、高血压、高血糖的良方就是快走,其实魏晋的时候就有这种快走之风,当然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行散,发散。
魏晋时代有一种风度,叫疾行缓步,一会儿走得很快,一会儿迈着四方步走得很慢,显示出一种高士的风度。其实这种风度不是装出来的,是药催的。另外因为每天出汗,皮肤总是处于一种潮湿、发嫩的状态,所以说魏晋人穿衣服很讲究,不穿新衣服,要穿柔软的没棱角的旧衣服,以防止衣服磨破皮肤。这些宽大的衣服,是为了服食行散方便,但是给外人看来,这些士人走起路来,宽衣博带,飘飘然像神仙一样。
这种风致,实际表现出了魏晋人对病态美的一种追求,以病态为美。为什么以病态为美?因为他想不同凡人、不同常人,只有魏晋士人才有这样的举止。
第二是纵酒,就是喝酒所表现出的颓放之美。中国人有悠久的饮酒传统,保定中山王刘胜墓的侧室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大瓮,都是酒缸,可见喝酒之风在汉代是很盛的。然而魏晋士人在喝酒上最为有名,可以说饮酒是魏晋士人典型的生活方式,像阮籍、嵇康、阮贤、刘伶都是这样的酒徒,其中以阮籍最为有名。
《魏书·阮籍传》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以为常。”这就点出了阮籍为什么要喝酒。因为当时的*治极为险恶,喝酒成为士人逃世的一种手段。司马昭想娶阮籍的女儿作为自己的儿媳妇,想向阮籍求婚,阮籍一醉就是六十天,两个月不醒,司马昭没机会和他提这话头,这事就过去了。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苦闷,来自内心深处的极端苦闷。苏轼看得很准,说嗣宗这个人表面上看很放荡,喝酒纵放不拘,但骨子里是个入世的人,但因为魏晋间多事,所以他才放于酒耳。
魏晋时代另一位有名的饮者刘伶还给我们留下了一篇《酒德颂》。文中写了一个大人先生,实则就是他自己。说这位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期,万朝为须臾”,他认为人生极为短暂,天地不过就是一个早上,人的寿命和生命显得更为渺小和短暂,所以他要“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因此他“唯酒是务,焉知其余”,说我只知道酒,其他都不知道。喝醉了以后,醉酒的快乐在哪?“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酒,并没有使他真正的麻醉,酒使他更清醒,使他更加有意地和外界隔绝起来,酒切断了他和外界扰扰世事的联系,所以他才感到安静、安宁,才感到幸福。
我们说,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喝酒上,像刘伶那样每天飘飘忽忽、土木形骸,这应该是颓废吧?我们说,像阮籍那样,两个月不醒,这应该是颓废吧?但是从颓废里面,我们能感受到的是一种力量。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一种对抗现实,对抗礼教、礼法的力量,这就带有了一种狂放的豪气。嵇康醉酒以后,山涛说他如玉山将崩摧,是多么美的一个形象!
第三是魏晋士人清谈、清游所表现出的萧散之美。士人在魏晋之前多讨论的是经学问题,现在讨论的都是玄学问题,玄学的讨论在东晋达到了一个高峰。据说何晏“能清言,天下谈士多宗尚之”,他家中经常谈客盈坐。东晋的时候,辩名析理的清谈活动达到了极致。
魏晋时期有几个美男子,潘岳、卫玠等。卫玠就是一个擅清谈的少年才子。据说他座上谈玄的时候,王澄,就是王平子,为之三绝倒,三次佩服得倒在了座上,佩服他佩服到绝顶。东晋开国功臣王导就是一个玄谈领袖,他不怎么过问*事,为人玄远,但是东晋靠他开拓并稳住了半壁江山,所以他功不可没。王导过江以后和人谈玄,就是谈三个题目,声无哀乐、养生论,还有“言尽意论”。据说他能够婉转相关,不管到什么场合,和什么人谈都能够从三个题目里谈出新的玄理。
魏晋士人的另一个好尚就是纵游山水,王羲之有《兰亭集序》,是士人作山水雅集后的产物。当时士人甚至把能否喜欢山水,作为能否作文的重要考察标准,这都说明魏晋时期的士人是以山水作为自己寄托的。不管是清谈也好,还是清游也好,事实上表现的都是士人们不以*务为务的一种萧散风致。
魏晋风度的文化内涵
讲了这么多魏晋风度的表现,说他服药,说他纵酒,说他清谈,说他纵游山水,那么他有什么样的文化内涵?这是需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