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2月。
长江在寒气中静静流淌,整个重庆都处于饥寒交迫中。位于解放碑的重庆29中,出奇的安静。一位眉清目秀、衣衫单薄的高二学生,忍着饥饿,一边听讲,一边用钢笔速写着老师的肖像,不时被自己的神来之笔逗乐。
这一次,他画着画着,突然被班主任点了名:李代锚,出来!他忐忑地走出教室。不料班主任并没有批评,而是告诉他:马上回家收拾行李,准备参军!
突然其来的人生转折,让少年喜忧参半。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饿殍遍野,参军起码能管饱。一个月45斤粮,6元生活补贴。就此,他多少有些庆幸。可是,从此就要扛枪扛炮了,而他一心想做名画家,至少子承父业,做一名优秀的美工。
在没有选择的年代里,服从就是最好的选择。很快,他就到了重庆武装部,报道,体检,通过,然后坐火车前往云南郊区,正式成为一名铁道兵。
修护坡,抬石板,扛水泥……课堂上的深思漫游、我手绘我心,越来越远。初入行伍的少年李代锚,常常一停下活,就略有心事地看着远处出神。他预感,部队生活不会这样平静。
果然,在东川修战备铁路一年,就转到大德村休整,旋即到昆明炮兵学校待命。
20岁刚上战场,换成越军制服
年8月4日,越南“北部湾事件”爆发。年10月,中国正式派军援越抗美。刚刚20岁的李代锚,随部队长驱直入,进入越南战场,从此开始他激情燃烧的岁月。
昆明的天,蓝得人想哭。
李代锚常常望着天空发呆。而这一次,他来不及抬头,就跟着战友们,将铁锹、铁镐、大米、子弹,飞速地搬上小火车。他甚至来不及想象战场是什么样子。
当他极其亢奋又疲倦地坐上小火车,似乎刚打了一个盹,就直接撞入了战争大片场景。长长的石桥被炸断,两岸树木还在燃烧,空气中散发中浓浓的汽油味和焦味。同样来不及感慨,又开始了强体力劳动,扛大米、子弹、工具,安营扎寨。
中国铁道兵也统统穿上越南兵制服,没帽徽,有枪有手榴弹,一律按陆军单兵作战训练。训练当然是紧张的、残酷的,而真枪实弹的攻防战、地对空战,却是超乎想象的震撼。
“一次在河内政治部驻地,正拿6元钱的照相机拍照,不料一架美军超音速飞机丢下炸弹,在毫无感觉的情况下爆炸,比雷声大五六倍。”
在高射机枪阵地
尽管年近八旬,李代锚先生讲述当时的场景,依然激动不已。“飞机丢了炸弹就跑,旁边是苏联导弹营,一个是要炸导弹,一个是要打飞机,先下手为强,就看哪个眼疾手快。”
最震撼的一次,大概是刚上战场不久。
当时,连队驻扎在河内以北20-30公里的市求市旁一村庄,战友们一边休整,一边说笑着。突然,从东边超低空飞逼过来两架战斗机,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南边又有两架超低空盘旋。而一开始雷达并未发现。连队一声令下,长安产37炮(37毫米口径)、85炮(37毫米口径)便火力全开,往天上一阵猛轰。瞬间,满天都是炮弹在飞,朵朵白云在蓝天上挂起。
团政治部驻地旁安沛城被炸之后
“战友们都举起家伙往天上一阵乱打,轻机枪、步枪全上阵,三排排长手枪也往天上打,过枪瘾。”代锚老先生摸着长长的白须,笑道,“哪晓得,高空又飞来两架,地对空,空对地,整个市求打得闹热。6架飞机一阵狂轰乱炸,市求大桥被炸断。我们工程兵,立马又有活干了。”
反反复复的强刺激、强劳动,并没有摧毁热血男儿的士气。每次行动完毕,最快乐的就是看见炊事班的到来,行军锅往地上一摆,罐头、东北大白菜、大米干饭,一阵狼吞虎咽。饭后眯一觉,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画里。
在长久的重体力劳动之后,工程兵李代锚因为机敏好学,被调到团政治处放电影。
这不仅仅是身体的解放,还为他的人生走向埋下了关键的线索。
一台35毫米放影机,一台16毫米放影机。很快,他将这些当时看起来很高级时髦的机器玩得溜溜转。许多个夜晚,他在密密树林里,不厌其烦地放着激励斗志的老电影,比如《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列宁在》等。
一颗炸弹将铁轨钢架桥掀翻
很多时候,必须忍着巨困,用精细的动作,将返潮的片子维持在流畅的播映状态。偶尔一次遇见周公,安静的四周就可能响起嘈杂声:“啷个的,队长跑哪去了?!”
他惊醒之后,赶紧将影片快进或倒回一下。
放电影的日子里,他的绘画特长排上了用场。与电影配合的政治宣传,除了激情四射的标语口号,还得有本部英雄事迹幻灯片,比如排定时炸弹、抢修大桥、打飞机等,青年李代锚常常晚上写写画画到凌晨,第二天又往幻灯厂跑。累是累了点,但那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永生难忘的,正是这期间的某个夜晚。
年8月28日,越南铁路西线,狼梯车站山沟里连队,在密林里的掩映下,抬头看不见天。放映小组忐忑不安地忙了一个多小时,眼见众人散去,赶紧收拾完毕,跃上嘎斯69卡车,摇晃着返回安沛市桃盛乡电影队。
一路上很多弹坑,真像诗人形容的,天往地上掉洞。天光稀微,白道两边茅草很深很密,稀里哗啦,车子乱蹦乱跳,人和车都要抖散架。这种画面感,让放影员兼青年画师李代锚动情不已。他心想,今晚回去一定要连夜将画面定格在纸上。
突然,白光闪来,一架飞机蹿到了头上。李代锚条件反射地猛敲车篷,整个人兴奋到极点。“司机一脚急刹,我人一下就飞了出去,落在竹林里趴起,那真是身轻如燕。”老年李代锚讲起来,依然兴奋,“车上三个也跟着跳,炸弹一下在左边、前边炸开,第二道白光袭来!趴在地上,粒钢珠弹散作一片。”
“飞机就是来炸我们的!狗日的,今天,命拴在裤腰带上了。”李代锚五十多年后,在沙发上重复着当晚的话,不自觉埋了一下头,仿佛再一次遭到了突袭。
“月亮出来了,泥巴都是软的,齐腰的荞麦长出来。芦苇绿眉绿眼把我们盯到。我们怕飞机转回来,赶紧上车,司机小赵也回来了。车未熄火,急急往回赶,前头防空哨已被炸了,一口气将车开回放影的竹蓬里,心才放下来。”
在越南战场三年多,李代锚常常感觉与死神为伴。
牺牲随时可能发生,但又不知道何时会发生。还有一次惊险的,是目睹排除定时炸弹。他的任务,是为这些排雷英雄现场画像。
三营十四连驻地,很大一坡林子,茅草见疯长。上空有条铁路,铁路旁是马蹄形的石头包,石头包下紧临铁路处,被丢了定时炸弹。战友们三人一组,轮流上阵,扛着锄头、铁锹,轮流挖,挖得汗流浃背,而现场阒静无声。几百米外,越南女兵也在不停挖,一边挖,一边唱歌壮胆。两处同时排雷,紧张、恐惧弥漫整个现场。
在安沛附近一弹坑旁
本来危在旦夕,副指导员徐守俊偏要亲临现场,刚走到跟前,只见地下一道白光,天崩地裂,泥土石子漫天飞。徐指导一下栽倒在地,还好,受了重伤,命算保住了。挖炸弹的三人,一个倒下,埋在土里,当场牺牲;另一个甩在石头上,几天后才找到尸体;还有一个命大,明明飞上了天,六七米落下来,竟稳稳地来了个骑马桩,站起来,一点伤都没有。
“生死有命!”李代锚感叹说。
在战场上,他见过两种定时炸弹。一种是靠化学腐蚀剂腐蚀机关,撞针弹过来,引爆炸药,这种只能定点人为引爆;一种是机械表式,转到尽头引爆炸药,这种可以用磁铁吸住制动,然后人工拆除炸药。
“有种定时炸弹,可以斜刺插入铁轨下两三米,将钢枕削个圈圈,火车一来,遇到爆炸,可以将车厢炸翻。隐患巨大,所以必须排除。”李代锚俨然武器专家,他说经常会有北京总参的人来讲解,为了保命也要拼命学。
“有些没爆,就用钢锯把尾巴锯了,将炸药取出来,然后交部队研究。好多越南普通民兵也去拣,其实非常危险,无知者无畏。”
白色鸟导弹(右)和普通炸弹壳
只要有些经验,还是可以避免被炸。有个傍晚,通讯连士兵去查线,一人恍惚间看到定时炸弹,两三米长,像巨大的茄子,就谎称去拉屎,另一个蒙头蒙脑往前走,当场被炸死。但有些钢珠弹,一米多的母弹里,装-颗比鹅蛋大点的散弹,一洒下来遍地都是,簧片旋转到一定位置,自然开炸,防不胜防。
“当时美军使用的空对地导弹,主要有‘麻雀三号’‘响尾蛇’‘北色鸟’,长短粗细不同,威力也不一样,主要针对雷达站、高射机枪阵地、地面防空火炮。更普遍的,是使用-磅普通炸弹,针对车站、桥梁等交通枢纽,反复轰炸,炸成一片软软的黑焦土,铁道钢轨炸成麻花状。”
“还有种B52重型轰炸机,犹如火车皮上倒萝卜,一遇到,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李代锚至今记得,附近的八连就被炸惨了,早上竹蓬里集中了两个排训话,刚齐声唱“东方红”,4个炸弹一来,炸得血肉模糊。其中有个班,躲脱了这一劫,便在一棵大树下搭了帐篷,早上学毛选。有士兵去炊事班打饭,拿稀饭馒头回来,大树、帐篷、人全没了,只剩下弹坑和残尸。没过几天,自己又被炸死了。
“真是生死有命!”李代锚说,自己还给八连牺牲战友抬过棺材。所谓棺材,其实就是锯几张木板板钉起,漆都没刷。棺材里,很可能不是一个完整的尸体,而是几块白布包裹的骨肉。据说河口市有个大礼堂,堆满了棺材,多达一两万口。
越南期间,碰到老乡战友,第一句话就是:“还没死呀?!”
回答说:“该死鸡儿朝天,不该死鸡儿搁侧边。”
李代锚说,当了6年兵,一半多时间在战火里与死神为伴,什么都看淡了。
越南有50多个中国士兵陵园,回国前,他与团政委一道,走了13个陵园。每个墓碑上,都刻着名字、时间和籍贯,有些还是熟悉的人。
“牺牲后,部队清理遗物,语录本、挎包会寄回老家,会给家里发放元抚恤金。”李代锚说到这里,语气多少有些沉重。
与团政委祭扫援越烈士陵园
在战场三年多,最沉重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为英雄们画像。有活着的,有死去的。每一次速写那些年轻的脸庞,他真想将青春痘、汗毛都画上去,但时间并不允许。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心里刻下他们。
他还想象过死神的样子,在心里无数次画过,并牢牢将其钉在木柱上。
死神饶过了一些青春,却迟早会来拜访每个人。
“这些年,每年战友都要死两个。”为英雄和死神画像的老画家,恢复了平静和超然。
作为幸存者,李代锚用平静的文字,写下了十多万字的《—:一个老兵的越战回忆录》。长达六年的峥嵘岁月里,有烈火青春、慷慨悲歌,也有着书画家、武术爱好者笔下特有的异国风情、旷世奇遇。
越战时期手绘英雄事迹
如何死里逃生,固然引人入胜,而日常的煎熬,更远非和平中人可以想象。越南常年处于高温潮湿状态,植被疯长,虫蚊四起。棕榈树叶子有床那么大,拿来当屋顶,几个楠竹插在地上,一围就是驻地。漫山遍野竹林、木薯、香蕉、芭蕉、菠萝,甩在地上,半年就能吃。蚊子、蚂蝗、蛇四处出没,每个人身上都备有蛇药片、防蚊油,被叮被咬家常便饭。
“脚上经常掉些蚂蝗,蛇在竹蓬上来回梭。晚上一睡下,天上就打雷,飞机来回蹿,防空警报一阵接一阵,地动山摇。怎么睡?哪个敢睡?”李代锚用手比划道,“蓬蓬下面就是通道,直通小山洞,最多容纳三五人,就是用来逃生的。关键是,飞机丢了定时炸弹,不晓得好久炸。折腾惨!长期下来,有些士兵神经性肌肉萎缩,送回国调理。”
在战场上协助拍摄炸弹
白天睡不成,晚上睡不着。怎么办?战士李代锚苦中生智,像少年李代锚学习,凌晨没飞机时,趁山林寂静,赶紧打坐入静,调整生物钟。真正的“致虚静,守静笃”,连死神都不怕。
原来,在入伍前,李代锚不但钟情绘画,还染上了拳瘾。一次去朋友梁守渝家玩,大大长了回见识。
年,八一路解放军剧院充满某种神秘的气息。李代锚刚进入院子,就被一老者飞檐走壁的架势所惊骇,此人正是梁守渝经常念到的爷爷,峨嵋派传人,十八般武艺都会。
看梁代渝已练了一身功夫,把持不住的少年代锚,便嚷着也跟梁爷爷学习武功。长拳、燕轻拳、初级拳、高级拳、太极拳、太极剑……光练动作不行,还得学气功。“练武不练功,老来一场空。”
就这样,少年代锚早早学会了入静功夫,有空就来个意归丹田。
“后来在鹅岭公园,常常推窗静坐,感觉只是一瞬间,睁眼看,一个大月亮,两个时辰过去了。”老年李代锚早已秃顶长须、仙风道骨,谈起越战往事,就像是刚刚完成了一次闭关修炼。
他说全靠这点禅定功夫,让他在生死不定的烽火岁月,保全了自己。
也正是这功夫,让他在战场、职场,以及漫长的艺道求索中,始终从容自若,随遇而安。
(未完待续)
文/锦丰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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